第2章：为事物命名

Polyamory [pɒliˈam(ə)ri] 名词.

一种理念和（或）实践，即维持这样一种亲密关系：在其中，伴侣不止一人，且受到影响的各方都知情且给出了主动的同意。

事物的命名很重要。给事物命名，就是给万事万物一个身份。给思想命名，就是让思想得以化为存在。我们给新生的思想命名，也就如同我们给新生的孩童命名一般。

人们很容易低估，一种思想是会传播开来，还是将被压制下去，语言的作用有多重要。乔治·奥威尔很好地理解了这一点。他认为陈词滥调（cliché）和长篇大论（verbosity）会耗尽语言的意义，从而为那些嘴里没一句真话的人打起了掩护。¹他在《1984》中展现了，如果真是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书中的人都说“新话”，这种语言如此空洞，以至于所有被政权判定为危险的概念，都会被清除掉，每冒出一个词就清理一个词。如果某件事没有对应的词语来表达，人们如何讨论它呢？甚至都无法思考它。

相反，给某物起一个名字就是赋予它生命。例如，“多边关系（polyamory）”这个词通常被认为是由朝颜·泽尔-雷文哈特（Morning Glory²Zell-Ravenheart）提出的，她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位新异教女祭司和社群领袖。它是希腊语词根 poly（意为“多”）和拉丁语词根 amor（意为“爱”）的混搭。把概念搭建起来，再起一个名字，就会让事情更容易广泛分享、展开讨论，并且向前发展。

互联网通过将志同道合的人联系起来，帮助形成了无数的兴趣社区，这些人在自己的社区中可能只是少数，但在全世界范围内总共有数千或数百万人。在性和情感关系的领域，互联网的影响尤其巨大。

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关于性和情感关系的公开讨论主要是通过电视、广播、杂志和报纸进行的，其中很少有人敢于脱离主流。而如果有人真的敢于冒犯主流，他们往往也是好色之徒，撩拨人们的性欲，或者单纯就是喜欢进行道德说教。

创造共享、安全的讨论空间，是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最基本的特点之一。女人，为了其他女人，撰写和出版杂志，例如美国的《Ms.》、英国的《Spare Rib》和德国的《EMMA》。同样，对于会被同性吸引到的男性而言，男同性恋的出版机构在营造团结感和集体力量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人们首先能够出柜，然后要求社会的接受（也确实得到了），以及适当的法律保障和公民权利。

但现在广播和出版渠道已经激增，变得如此触手可及，以至于对话无处不在，传统媒体几乎被边缘化。性别和性取向认同的数量，以及发明出来用以描述它们的各种词语，也成倍地增加。我们有性别酷儿³（genderqueer）、性别流动⁴（gender-fluid）、泛性恋⁵（pansexual）、半性恋⁶（demisexual）、直女/直男微双⁷（heteroflexible）、无性别（agender）、双性别⁸（bi-gender）、双灵人⁹（two-spirit）、非常规性别¹⁰（gender nonconforming）、智性恋（sapiosexual）……有好多好多呢。

对于以前没有词汇可用，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正名”的人们来说，这事的重要程度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我为本书做采访时，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人们说，ta 们发现自己的感受原来是有一个词语能对应、 “算是事”了的时候，那一刻对 ta 们是多么地关键。西娜（Xena）来自印度尼西亚，她的故事很典型：

我的情感关系里既有我丈夫，还有一个丹麦男生，我一度想不通为什么我对他也有感觉，对我的丈夫也有感觉，为什么我能够爱这两个人，但没人告诉我有个词叫“多边关系”或者“道德的非单偶制”。大约三年前，我最好的朋友给我发消息说，西娜我觉得你是一个多边关系者！我就是这样读到了这篇关于多边关系的文章，那种感觉就像终于找到了自己。

对于从小就在充满了疑问的英国跨性别女士贝琪（Becky）而言，发现“原来有人已经到过了”的感觉就像是在荒岛的沙滩上找到了别人的脚印一样。

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带我认识了“多边（poly）”的概念，而我第一反应就是，“啊，原来它叫这个！”因为我一直都不能理解《The One¹¹》里面的那种迪士尼式的理念。我记得和我母亲谈过这些话题，我们聊到我要怎样找到那个完美的人，如果ta已经死了五十年了怎么办，如果他们住在印度而我没法去见他们怎么办……你知道的吧？所以，我妈妈说，“好吧，我想外面适合你的一定不止一个人”，而我当时就是，很自然地就追问了，“如果我同时遇到他们两个怎么办？”好像怎么都没法让我满意。最后，亚历克斯向我介绍了这个概念，好吧，所以爱别人是可以的，这不会让我成为一个怪物，这没问题，而且还有其他人跟我一样，所以我可能也能找到一些人，那种自己愿意 POLY、用一颗开放的心去经历 POLY 关系的人。因此，发现 POLY 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东西和身份，或者说概念，对我来说是很大的一件事。我永远感激 POLY 社群，虽然这个社群也就那样（such as it is）。

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把成人世界当作一面镜子来获得自己的情感和体验，并且藉此学习该怎么举止得体。如果我们发现自己属于某种少数群体，就很容易导致自我怀疑或自责。这就是孤立（isolating）。对于来自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技术人员内森（Nathan）来说，找到既能将他的体验映射给他，而且为他提供表达这些经历的词汇的人，真真切切地转变了他的人生：

在九年级十年级的时候，我的当时的女朋友跟我说，“你怎么可能爱上不止一个人呢？”而我自己就想啊，“你怎么就不能呢？”这对我是很明显的事情，而对她来说则完全陌生，而我从此之后就差不多一直是这样了。在那之后，我认识了乔勒斯（Joreth），这个人把一些正式的概念介绍给我，“这里是你需要的所有术语，这里是错误的 POLY 示范，你别那样做”。她把描述我这种非标准情况的词汇教给了我，这让我很高兴。

因此，事物的命名在发现自我的过程中是有一定作用的。它让对话和讨论更加便利，因为人们不必经常互相解释基础概念。各种经验和概念都有被广泛接受的定义，尽管你经常会发现这些定义的细枝末节仍然会有争议。如果你不认识某个单词，可以上网搜一下。只需稍做研究，就很容易让你能够带着足够的知识储备去参与所有关于这方面话题的对话了。

多边社群创制了各种术语，本书后面会详细阐述这些术语所表达的各种不同的理念。有一些词描述的是非单偶制的各种样式，例如表面单偶制¹²（monogamish），独身多边¹³（solo poly），关系安那其¹⁴（relationship anarchy），等等。还有一些词描述的是与非单偶制关系有关的各种现象，例如：表侣¹⁵（metamour），独角兽¹⁶（unicorn），新关系热恋期（new relationship energy），同乐¹⁷（compersion）等等。

不过，我们现在先定义一些基本的术语。

我参考了一些研究成果，这些研究者一般把合意非单偶制的样式大致分为三类：换偶（swinging）、开放关系（open relationship）和多边关系（polyamory）。这三种之间很难说有什么明确的界限。而且，人们可以同时实践其中不止一种。因此，我的定义会有点武断，请注意其他人可能会赋予术语自己的含义。稍后我将更详细地研究这些样式及其变体。

开放关系：一种存在于主要伴侣之间的关系，在开放关系中，经由双方同意，一方或双方可以与其他人发生性接触。 “开放关系”有时被用作所有形式的合意非单偶制的统称，在“多边关系”这个词出现之前，它通常是描述“维持多种关系”的默认术语。然而，大多数人，包括该领域的许多学者，都更狭义地使用它来表示每个人都可以与伴侣分开过性生活的情况。禁止二人之外的恋爱交往的情况并不少见，而且这些外面的性接触有时是在“不问、不说”的基础上进行的。

换偶：一种存在于主要伴侣之间的关系，在换偶的关系中，经由双方同意，这对伴侣可以去和其他伴侣关系（不论是二人伴侣还是多人组合）发生性关系，这种性活动通常发生在已经设定为换偶活动的聚会上。很多约定可换偶的伴侣之间都有协议，双方都同意不与外界的人发生情感关系。换偶和开放关系有个关键的区别，即：换偶者经常（尽管不是全部）是和伴侣一同参加外部性爱活动的。通常，典型的换偶活动一般只允许伴侣共同参加，或者对于男性而言，只有已经组建了伴侣关系男性才能参加¹⁸。

多边关系：多边关系者同时维持一段以上的亲密关系，这些关系可能包含性关系，也可能不含性关系。多边关系和开放关系、换偶之间，按理说有着这样的区别：多边关系建立在持续的关系之上，这种关系之中的浪漫恋爱和情感交流，往往与性吸引一样，有时甚至更多。在许多情况下，多边关系不仅将个人及其恋人联系起来，而且将恋人的恋人以及其他人联系在一起，延伸出一个很大的网络。有人会说，这也是“多边关系”定义的一个方面：第一等（first degree）关系之外的关系，即使不见得很亲密，但也也很重要，理想情况下至少是善意的，像一个大家庭一般。对于“开放关系”则不存在这样的设想。有时，多边关系表现为更紧密的群体关系，例如三口之家（triad）或四口之家（quad）——有时甚至会在社群成员面前举行非正式的群婚仪式并交换誓言。

道德的非单偶制、合意非单偶制是我将探讨的各种非单偶制关系形式的总称。在本书中，我将交替使用这两个术语。不过，如前所述，我更喜欢后者。“道德的非单偶制”这个词，创制出来时大概是为了把多边关系、开放关系和换偶这类非单偶关系，与出轨偷情这类的非单偶关系区分开来。

本书讨论的所有内容都是以“同意”（consent）为基础，所以在展开详细讨论之前，我们应当先对“同意”有一个基本的共识。

George Orwell, 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 (1946) ↩
“Morning Glory”是此人名字的一部分。直译是牵牛花。为求信达雅兼顾，译者决定使用牵牛花的日文名“朝颜”。另：民间盛传牵牛花又名夕颜，例如甄嬛传中果郡王说“牵牛花还有一别名，叫夕颜，黄昏盛开，明晨凋谢”。果子狸说错了，牵牛花是清晨盛开，黄昏凋谢。 ↩
性别酷儿是一个概括性的词语，凡不认同传统二元性别划分，也不视异性恋为正统的人，皆可归于此类。性别酷儿可以定义自己的性别在男女之间光谱上的某个位置，如此既非男性又非女性（如果转换视角，也可以理解成既是男性又是女性）。性别酷儿还可以完全拒绝任何性别概念。 ↩
与性别酷儿相似，性别流动也是一个概括性很强的词语，这个词描述的是认为自己性别并不固定、在不同时间或者不同情境下会发生改变（就像自己的位置在光谱上流动）的人。 ↩
泛性恋的人喜欢所有的性别，或者说喜欢一个人和ta的性别无关。注意与双性恋和全性恋（omnisexual）相区分：双性恋意思是喜欢两个性别的人，这个词成立的前提是“只有两个性别”，所以显得有些过时（也有人给双性恋打补丁，将其解读为喜欢“至少两个性别”）。全性恋虽然也喜欢所有性别的人，但喜欢一个人和ta的性别有关，如果对方改变了自己的性别表达，可能会影响好感。 ↩
半性恋介于无性恋和有性恋之间，半性恋者只对有情感联结的人感受到性吸引。 ↩
意思是平时自我认同为异性恋，但偶尔也会与同性发生一些什么。可以理解为“大部分情况下是直的（mostly straight）”。 ↩
无性别指没有性别认同，双性别指有两种性别认同或性别表达（并不限于男女两种，可以是光谱上的任意位置）。请注意agender并非asexual，bigender也并非bisexual。 ↩
指北美原住民文化中，被认为“心中有两个性别的灵魂共存”，并因此承担一定特殊责任的人。这个词语一般只用于指代北美原住民。 ↩
也是一个概括性很强的词，可以涵盖所有不符合男女二元性别规范的所有人。 ↩
译者经过搜寻，没有发现名为The One、内容是甜美纯爱故事、且有一定知名度的电影。也许这里是讲述人记错（或者口误），可能她想说的是著名知名爱情音乐电影《Once》。也有可能这里指的是一本书的名字。 ↩
指名义上是单偶关系，但实际上也允许偶尔出现外遇的关系模式。这类人认为虽然自己坚持不能开放，但偶尔的堕落也是人性使然，可以容忍。详见第15章。 ↩
指既维持着多段亲密关系，又保留着高度独立性的生活方式，看起来和单身的人也差不多。可谓是“又单又立”呀。详见第24章。 ↩
指所有伴侣不分高下，地位平等，互不干预，来去自由的关系模式。详见第25章。 ↩
伴侣的其他伴侣（不含自身）。详见第33章。 ↩
指加入一段既有关系的第三人，例如加入一对异性恋伴侣的双性恋者。详见第30章。 ↩
指一种抛弃了占有欲和嫉妒心的共情的感受，主要体现是，当伴侣从另一段关系中获得快乐时，自己也能为其感到高兴，也能快乐。详见第48章。 ↩
此处原文是“as a part of a couple”，意思是不能是单身。并非每次出席都要带着伴侣。之所以有这一条规则，是因为伴侣更了解伴侣的需求，有共同语言，而单身男性不但报名者过多，影响人数平衡，而且因为人太多，鱼龙混杂，普遍表现出人际交往方面能力不足、破坏聚会氛围并且过分干扰他人的情况。因此大多数换偶聚会谢绝单男参加。单身女性原本报名更稀少，而且在人际交往、互相尊重等方面表现更优，因此不受此限。 ↩

第2章：为事物命名

Foot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