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同意
我认为它(指“同意”一词)的定义,或者说正确的理解,确实存在问题。人们倾向于把重点放在性同意上。这就只考虑人们对性行为是否同意了。因此,关系中的其他部分并没有被考虑在内。还有一种关于同意的理念叫做“不行就是不行(no means no)”,它基本上就是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非人家真的说了不行,不然一切都没问题。我认为这些都是简单化的理解,因为我认为,如果我们身处一个更广泛的关系或者文化的背景之下,我们的处境整体而言是非自愿的(non-consensual),那我们实际上无法得到真正的性同意。如果我们的(更广泛的)关系,包含着用压力逼迫他人做事、或者劝降和操控的行为,那么这些问题并不会在上床之前突然消失。
在更广义的关系中,同意也非常重要,这里说的不仅是关系里的情感动力机制(dynamics),还涉及性的动力机制。而“不行就是不行”的方法其实用处很有限,因为实际上人们常常并不会使用“不行”这个词。此外,人们是否真的意识到,当别人说“噢,也许吧,噢,我不确定”时,这就是不行的意思?我们的文化中,人们倾向于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实际上的拒绝。
所以,我们对“同意”的理解,还要再突出其中主动肯定的意味,也就是“只有在每个人都真的很热情去做的时候,我们才做某些事情”。但即使这样也不够,因为很多人都被社会化了,对他们其实并不热衷的事情也会非常热情。我们被教导说,即使我们真的不想拥抱奶奶,我们也应该拥抱她;我们应该为我们并不想要的礼物感到高兴;我们应该吃自己并不喜欢的食物,因为它是为我们准备的。
因此,我对“同意”的看法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不“同意”的文化中,在人际关系中做到“同意”是一项复杂得多的任务,而不仅仅是在床上等待一句“不行”,如果没有听到,就继续做下去。
——梅格-约翰·巴克(Meg-John Barker)
鉴于同意问题的核心地位,请允许我在一开始就把相关的原则阐述清楚。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本书时,能够明白“同意”是一个不容讨价还价的前提条件。
同意的概念很简单:就是给予许可。现实中,人们似乎把同意复杂化了,或者故意误读。
有些人把“同意”简化为“对某事说‘是的’”,或者更麻烦的是,简化为“没有说‘不行’”。
但是,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是”并不总是表示完全同意。并不是每个“是”都是自愿的;“是”不能脱离其所属的上下文。
由于同意是一个可能引发争议的话题,因此我们只讨论在性和关系中如何理解和实践“同意”。
总部设在美国的生育计划组织1使用了 FRIES 这个缩写来帮助大家记忆。它认为,同意应该具有以下特征:
Freely given——自由给予
Reversible——可逆
Informed——知情
Enthusiastic——热情
Specific——具体
这套助记法(aide memoire)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用于同意性行为的问题。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以上几点理念。
首先,同意应该是自由给予的:如果一个人无法说“不”,此人就不可能真正地同意。订立这一条的理由多到不胜数。如果你用肉体的强制或者精神的压力来强迫某人同意,那你得到的任何“同意”的表达实际都是无效的。用枪指着你的头说“是”,这不叫同意。“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开车离开,把你丢在深不可测的黑暗树林里”换来的同意也不叫同意。“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抛弃你这个女朋友/男朋友”换来的更不是同意。从根本上说,如果不能真心实意地说“不”,就不可能自由地表示同意。
很多人都明白,在工作中对老板说“不”有多难。如果你的生计取决于是否服从,那么“OK”并不能真正表示同意。将来可能会有一本书(或者说一定会有),内容就是声名狼藉的电影大亨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2和“工作场所中的同意问题”。
如果某人的判断力受到酒精或其他药物的损害,他们在那一刻就无法就同意与否跟人协商。你没法确定,如果他们的精神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是否会同意。“哦,我肯定他们会同意的,”你可能会说,“因为他们以前同意过”。真的吗?他们真的是薛定谔的猫吗?你真的能够,借助量子理论实现一个奇迹,同步地对比他们假定的醉酒状态和清醒状态吗?我想不能。如果有人有能力协商时没有协商,那就不是同意。
如果你非常了解某人,也许可以在他们精神清醒、头脑灵光时具体协商他们在醉酒、嗑药或睡觉时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有时被称为“货架稳定的同意(shelf-stable consent)”。要注意,与某人建立长期关系并不能使你免受可能发生的侵犯同意的行为,包括因误解而导致的违犯。所有 FRIES 规则仍然适用。
在世界大多数地方,儿童在法律上被认为无法同意进行性行为。这本不需要特别指出,但可悲的是确实该说。不同地区的法律规定了不同的同意年龄。在欧洲的某些地方,这个年龄低至14岁,而在美国的某些地方则是18岁。一个人达到法定性同意年龄并不能说明全部,也不应仅凭这一点就假设他们足够成熟以作出同意,特别是在存在非常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机制时,例如与明显年长的人发生关系。
正如你从上文可能已经了解到的那样,权力关系会影响人们是否有能力自由地给出同意。因此,有些司法管辖区会认为,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同意彼此发生性关系,与一个年轻但已达到法定年龄的人表面上同意与一个年长得多并且(或者)处于权力上级地位的人发生性关系,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在很多国家,当权者与其下属之间的性行为被认为是非自愿的。这一切都要看某人能否在不担心后果的情况下自由地说不。如果不能,那就不是同意。
下一步:同意应该是可逆的。有人二十分钟前说同意,现在又说不同意了?这是他们的权利。同意是在当下给出的,也是为了当下而给出的。这不是什么租约:“我在此授予你未来五分钟(小时/周/月/年/终身……)对我的精神和身体享有某某权利。”这实际上并不存在。你可以这样对待财产,但不能这样对待人。把人当作财产,我们一般把这叫奴隶制。如果你没有意识到奴隶制并不被广泛视为什么好事,那么你做的研究可能还没本书做的多。以防某些自诩聪明的人用包含“主/奴”的BDSM 关系说事,我们再次强调:同意。对于BDSM关系来说,同意是核心,就像其他所有关系一样。
有些人觉得同意的可逆性有点问题。那个十分钟前对你和你的魅力充满热情的人,现在冷下来了?而你正要开干了?“啊我现在好想要,我的阴茎这次不会被人拒绝了……”——在这儿打住。你的阴茎会被拒绝。你的阴茎不想因为强奸而锒铛入狱。是的,这很让人沮丧。人和人的关系,以及性爱方面的挑逗和互动,就是可能会让人很沮丧的。欢迎来到人类社会。我们就是这么复杂。你或者别人,都可以瞬间撤回同意。如果有人停止同意,你也要停手。谢谢。
事情是, 同意是可以流动的东西。它存在于四维时空中,这第四个维度就是时间。早先给予的同意,后来可能变得犹犹豫豫,或者实际上已经撤回了,这都是有征兆的,忽视这些征兆是不好的行为。
回想一下上面提到的权力关系机制。如果存在不平衡,过去感觉自己可以自由地说“是”的人,到后面可能就无法自由地说出“我改变主意了”。如果在工作场合有个级别比你高的人向你示爱,那么你在开头就直白地拒绝,可能比在过程中意识到这对自己不合适时再拒绝,要容易得多。有些人觉得自己不能改变主意,因为这会打破之前的“协议”,或者因为他们担心被贴上负面的标签。你真不要希望和你在一起的人觉得他们必须一直赞同什么事情。这不仅可能让你和他们都感到糟糕,还可能关闭未来让事情自然发生的可能性。
因此,一个同意所涉及到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定期相互联系,并且把事情一直放在心上。
梅格-约翰·巴克是一名心理学家,曾在英国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担任讲师,著有多本书籍,其中包括极具影响力的“反自助书籍”《重写规则》(Rewriting the Rules)。他们还与性教育家贾斯汀·汉考克(Justin Hancock)共同主持了出色的“梅格-约翰和贾斯汀播客(Meg-John and Justin podcast)”。播客经常谈到 “第三类握手”。剧透:“握手”是一个比喻。
第一种握手方式是自发的。你只需握手。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传统的握手方式是什么样的。问题是,有些人根本不喜欢这样握手。所以第二种选择是协商。在握手之前,先商量好如何握手。如果你们不太了解对方,或者难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喜恶,那就会很尴尬。
梅格-约翰和贾斯汀提出了第三种方式:第三类握手。这是自发和协商的混合体。这需要我们抛开对这种接触方式的成见,抛开我们双方会想得一样的想法。假设你们想得不一样——让事情顺其自然,同时保持持续的语言和(或)非语言交流。看着你的伴侣/爱人/朋友/约会对象。给他们发出信号的机会:愉悦、苦恼、对零食难以抗拒的渴望3…… 给他们温和的暗示,表明改变方向是可以的。与他们保持联系。
绿子(Midori)是加利福尼亚州一位广受尊敬的另癖(kink)和性爱教育者,她在“协商”这件事上尤其有独到见解。她可以长篇大论地阐述如何谈判。例子如下:
“所以,如果我们可以玩一下,该怎么玩呢……?”
“你刚才穿的是什么?”
“也许那时候我可以……”
“也许可以玩一下X,或者你可能更喜欢Y或Z?”
你不想打破魔咒,对吧?那么,保持在“角色”或者“当下”的状态里。当你问“感觉怎么样?”时,不必从爱人切换到审计师或妇科/肛肠科医生。保持同情心。学着接受和倾听。接受你可能会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这很痛/恶心/我不喜欢这样”。如果双方都还在当下的状态中,就不会有谁去指责谁。
“刚才这样怎么样?”
“嗯……也还行(听起来模棱两可)”
“不舒服吗?”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这样。”
“你更喜欢怎么玩呢?”
“实际上我很喜欢……”等等。
知情,意思是你拥有决定是否同意所需的所有信息。生育计划组织给出了一个例子,但它实际上并不恰当:“如果有人说他们会使用安全套,但实际上没有使用,那就不是同意。”这实际上与知情无关。这只是对协议的直接违反。
一个更好的例子是,如果有人“同意”与一个伴侣进行无保护的性行为,这个人声称最近进行了性传播感染检测,但实际上并没有。另一个例子是:“同意”与一个谎称自己是单身的人发生性关系。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没有真正的同意,因为所同意的事情实际上并不存在。
我们不要假装只有男人才会无视同意问题。如果一个男人“同意”与一个女人进行无保护的性行为,因为该女子明确表示自己正在使用其他形式的避孕措施——而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这也违犯了他的同意。这种情况下的性行为不存在同意。
在英国,皇家检察署规定,要想判定性行为是发生在同意的情况下,参与者必须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近年来,有报道称英国的卧底警察与环保活动家发生性关系,并且为了掩人耳目,没有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根据该署的标准,在明面上看,这也可以算是强奸。
如果你用谎言说服别人发生性关系或建立恋爱关系,那就不存在“同意”。要诚实。如果你不喜欢你必须诚实面对的现实,那就改变你的现实。
下一条是热情。一次好的邂逅,不会以“嗯,那好吧”开头,这话说出来也不代表同意什么。显然,热情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一个美国人说“是啊,太棒了!”的热情程度,可能还不如一个英国人说“哦,我挺喜欢的~”如果你给别人适当的机会和充分的权限来说出“不行”,那么你就可以更有信心地相信,他们的“行”是真诚而坚定的。如果要在一次好端端的体验中制造一些负罪感和悔恨心,莫过于说出“我那样做真的只是不想让你失望/难过”这种话了。
如果我们能从表面上看清对方的热情,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并非如此。再想想梅格-约翰和贾斯汀的第三次握手方法:当下,不要想当然,时刻留意言语和非言语暗示。这应该有助于你更准确地判断对方是否同意。
麦克辛(Maxine)提了一个建议,认为“E”同样可以代表参与(engaged),因为事实就是一个人可以同意自己并不热衷的事情,比如根管治疗。参与,即使不是热情,也能为无性吸引群体和某些小众性癖文化中的人提供更明确的选择。珍妮·威尔逊(Jenny Wilson)的《同意文化宣言》(Consent Culture Manifesto)也提出了“参与”(engagement)的概念,她将其表述为“为了事情继续进行而付出的清晰的沟通和积极的赞同(agreement)”。
最后,“FRIE” “的 S 代表“具体”。同意某些行为并不意味着同意其他行为。“是的,我想要个按摩”并不等于“是的,我想看你突然脱下裤子,把生殖器拿出来给我看看”。躺下亲吻和拥抱,并不意味着一定准备好要进行插入式性爱。想要带套做爱和想要不带套做爱是不一样的。想要熄灯做爱,并不等于开着灯也能舒服地做爱。即使一个人玩得很开的骚逼(happy slut),想和很多人做爱,这也不意味着他们一定想和你做爱。同时,在小众癖好方面,同意进行撞击类的玩法,例如打屁股(spanking)、鞭打(flogging)等等,并不意味着同意其他形式的玩法,或者插入式性爱。
高薪聘请律师起草合同是有原因的。一份好的协议要尽量限制或最好消除误解的可能性。如果协议含糊不清,问题就会接踵而至。当然,你在沙发上舒服地躺着时,也不必打电话给律师来破坏气氛。只要尽量不做一个坏人……或者像耶稣教导的那样,“不要做一个混蛋(Don’t be a dick)”。这句话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够用。
性爱很重要。它经常会发生争议,并可能导致有人不被倾听到、感觉受到侵犯(或者实际上就是在被侵犯)。因此,正如梅格-约翰·巴克在上文所指出的,我们往往只关注性爱中的“同意”,而忽略了将其应用到我们的其他关系和生活中。
显然,“明确的同意”理应适用于我们人际交往的各个方面,并且绝对适用于我们处理情感关系时的所有方面。特别是,在合意非单偶关系中,通常需要比别人多做很多协商的工作,来确定彼此的界限。我们应该记住,我们身边的文化环境中,还没有一套大家共同遵循的假定4(assumptions)。当代的合意非单偶制刚刚开始发展普遍适用的文化,但目前我们必须一边走一边谈,有意识地寻求一致,这意味着需要在每个情况下逐一讨论每一件事。(实际上,如果在“同意”之外,CNM 文化内部没发展出太多大家都接受的假定,这可能是件好事,这样默认情况下人们就必须主动协商他们要把关系发展成什么样子。如果这种方法也渗透到单偶制的文化中,那就更好了。)
同意的原则同样也应适用于关于“恋爱关系中,在不让伴侣感到不适的前提下,对伴侣能做哪些事”的谈判。在“你们可以或不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限制对方”这件事上,不要假定你的伴侣和你想得一样。*要讨论。*有 CNM 经验的人往往会认为这一条建议高于一切:“沟通、沟通、沟通”——这是有原因的。
而且,如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复杂了,那么涉及三个或更多人的关系就会更加复杂,这是不可避免的。让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假设安吉(Angie)和巴德鲁尔(Badrul)是一对情侣,他们讨论过安吉希望与康斯坦丁(Constantine)交往的愿望。巴德鲁尔一开始对此没有意见,并表示同意。然而六个月过去了,巴德鲁尔与另一个伴侣达克西(Dakshi)的关系走到了尽头,他希望安吉能够给他更多关注。他此时说自己不再同意安吉和康斯坦丁的关系。毕竟,“同意”是当下的事,是可以逆转的,不是吗?
这种情况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对这些问题我将在本书中展开论述,尤其是关于“协商开启一段关系”这一整件事,以及“与他人交往”这件事的性质。假设安吉和巴德鲁尔是在双方同意的情况下打开了他们的关系,那么巴德鲁尔撤销同意的行为,就必须与“安吉和康斯坦丁已经建立了牢固的情感纽带”这一事实进行权衡。如果结束他们的关系,两人都会受到伤害。5
如你所见,在有些情况下,同意问题很简单,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同意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经过协商后,“同意”在外观和语气上会有很大的变化。例如,大家可以都同意:“不要”并不意味着不要,而是用另一个词来代替,即用一个安全词来表示停止。这在小众性癖和BDSM 场景中很常见。安全词是事先约定好的,这样“慢一点”和“停”等指令就可以明确地表示出来。更多详情,请参阅有关性爱和小众癖好的章节。
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你会发现我们会经常提到“同意”。请自始至终牢记上述原则。
Footnotes
Section titled “Footnotes”-
原文Planned Parenthood 。该组织全名 Planned Parenthood Federation of America(PPFA),是美国的一个非盈利 NGO 组织,为公众提供性教育和避孕方面的咨询。译者说明:中国的“计划生育”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其中 “计划”是指国家的计划(一个显著的标志是:需要政府机关开具“准生证”才可生育)。但在英语的类似表达中(如“家庭计划” family planning),“计划”是指夫妻双方自己的规划,自主选择要不要孩子、要几个孩子。因此此处不译为“计划生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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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哈维·韦恩斯坦性侵丑闻,点燃了“MeToo”运动的燎原星火。据维基百科:2017年10月《纽约时报》和《纽约客》报道数十名女性声称遭到米拉麦克斯影业和韦恩斯坦电影公司联合创办人、电影制作人哈维·韦恩斯坦性骚扰、性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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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零食”原文是 munchies,这个词(特别是复数形式)在俚语中特指吸食大麻后不由自主地感到饥饿、很想大吃特吃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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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假定”指的是一套文化剧本,大家按部就班地执行,因此彼此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有点类似于中文的“行为规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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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对于这种情况,CNM 社群的很多人认为,巴德鲁尔阻止安吉和康斯坦丁继续交往是不合理的,但他有权退出与安吉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个情况中都没有谁是赢家。 ↩